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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狐禅,放下虚伪



作者 / 朱建军

小说《约翰·克里斯朵夫》中有一个情节。维也纳人很喜欢音乐,因此聚会时总要演奏一些 乐曲。约翰·克里斯朵夫出生于一个音乐世家,但幼年的他表现得很不喜欢这些演奏。很多人对此觉得诧异,为什么音乐世家的孩子居然不喜欢音乐。——而实际情况是,约翰·克里斯朵夫非常喜欢音乐,因此,他不能忍受那些不好的演奏。

我的表现,会让一些人觉得我对佛家不是很热心,其实,我是佛家中的幼年约翰·克里斯朵夫。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一些有文化的人的野狐禅

听他们高谈阔论,引经据典,仿佛对佛家深有领悟,看他们时时表现出的莫测高深的表情, 让人都怀疑这些人是否已经明心见性,悟道解脱了。但是,如果你能有机会和他们多一 些日常交往,就会发现这些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也许不仅不超凡脱俗,有的连一般人的道德水准都不如,或者心胸比一般人都还狭隘。

我把他们都归到“野狐禅”中。

“野狐禅”一词,来源于一个著名的故事:百丈禅师说法的时候,有个老人对他说,“我不是人,是只野狐。我过去也是一个有名的僧人,但有一次,有人问我‘大修行人还落因果也 无’,我回答说‘不落因果’,结果五百生都成为了野狐”。后来,百丈禅师纠正了他的错误认识,这个“老人”才得以从做野狐的命运中解脱出来。

因此野狐禅,就是代表对佛家观点的错误理解,按照这个故事所说,这样的错误带来的后果是来生变成野狐。后来,人们把那些看起来聪明,能够夸夸其谈,但是并非真实有境界的佛教徒也称为野狐禅。


佛教传入中国后,根本的思想虽然保持,但是具体表现的形式上,却受到中国本土文化的影响而有了改变。最具中国特色的佛教宗派有两个,一是净土宗,另一个就是禅宗。禅宗的特点,是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禅宗能在中国产生并繁盛,一个主要原因是,道家的一些思想能为禅宗奠定基础。我们知道道家一个核心的思想,就是“道”的不可言说性。老子《道德经》第一句话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中国哲人自古习惯于通过类似直觉性的方法,来把握那些宇宙人心最深的真相。而不习惯于条分缕析,用复杂的逻辑和概念去近似地把握世界。道家固然也不能不有所言说,但是道家明确地告诉我们,这些言说只是启发我们领悟的手段,如同捕鱼用的“筌”,当我们捕到“真理和真相”的鱼了,就应当把注意力放在鱼上而不是筌上。

印度佛教产生时,在表达方式上实际很常用严格的逻辑思维,因此有非常复杂的术语体系即 所谓“名相”,和严格的逻辑即所谓“因明”。传入中国后,这种需要复杂逻辑思维去把握的佛教思想,中国人比较难于消化。玄奘法师,也就是《西游记》中唐僧的原型,辛辛苦苦西天取经后,在中国创立了法相宗或称唯识宗,但是这一宗的影响却并不够大,原因就是逻辑太复杂了。天资超人的玄奘法师固然能理解,但是对缺少逻辑思维习惯的中国人来说,是很难理解的。这并非说中国人智力低,而是说中国人不喜欢用逻辑,中国人的智力是用另外的方式表现出来的,是用更直接的“悟”来了解真理和真相的。

因此,当达摩祖师用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方式传佛法,刚好契合了中国人的思维。道家长久给中国人进行的训练起了作用,中国人终于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佛教——禅宗


中国的禅宗大师们发明了许多极具启发性的方法,能够很好的激发学佛者,因此,在一段时间内效果显著。比如当头棒喝就是一个极有创造力的方法,对执着在名相中的求法者,得道高僧出奇不意的一声大喝,或者当头一棒,就能使求法者突然脱离执着,体会到佛法的真相 。另外如赵州和尚的公案:有人问什么是佛?赵州给出一个毫无关系的回答,“吃茶去”或 “庭前柏树子”等等。一时间中国出现了大量的悟道高僧,大成就者。

以心理学视角去看这些方法,这都是用于打破思维定势和惯性的策略性的方法。人的思维有一种自我强化的趋势,我们的一个观念会引发另一个观念,导致一种连续不断的观念的链条 。特殊情况下,这个观念的链条有可能变成一个环,使人反反复复地想同一个事情,那就形成了一种“强迫思维”的症状。比如回忆一下你是否有过这样的经历:一首歌的旋律在你脑海中不停地唱,到了结尾就又转到开头,你没有办法让它停下来。这就有些类似强迫思维。

治疗强迫思维,有一个方法就是:出其不意,突然对来访者大喊一声“停”,如果声音足够大而且足够出其不意,则来访者的强迫思维就会一下子停下来。这和我们平时如果打嗝不停的时候,旁边的人突然一吓我们,打嗝就可能会停止,是同样的道理。

在佛家看来,我们所有的人都是比较轻微的“强迫思维”者,这样的思维阻断了我们对“真相”的直观。因此,我们需要打破日常思维的链条,让我们的直观能够显现。于是佛家采用 了一种“当头棒喝”,或者故意答非所问的方法,来打破提问者原来的思维惯性。

“当头棒喝”有效与否,取决于许多因素。其中之一是,提问者本来已经把注意力高度集中于一个观念上了。如果提问者的注意集中,则棒喝打破了这个观念后,一时不会有新的观念填补脑袋里的空缺,这个空隙就可以使直观显现。但是如果提问者并没有集中注意,脑子里有许多乱七八糟的观念,则就没有这样的效果。另一个重要的因素是,这个棒喝必须出其不意。如果提问者事先知道会有这样的棒喝,在心理上就会自发地有所准备,产生一种对棒喝的预期和防御,这样,棒喝的力量就会被大大减弱。同样,故意答非所问,也只有在提问者没有预期到回答者会这样答的时候,才会产生错愕,这种突如其来的错愕才能够打断原来的思维。如果提问者知道回答者会“答非所问”,那就完全没有了这个效果。

但是,在禅宗大师用这个方法使一些人开悟的同时,这个方法本身也为越来越多的人所熟知 。这就导致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方法或策略逐渐会不好用。越来越多的人来找大师的时候,会预料到大师会棒喝或答非所问,从而使效果大打折扣。这也就是现实中发生的事情, 逐渐地有很多人,特别是高文化阶层的人,熟知了禅宗的方法,也熟知了那些开悟者的应对 ,于是,他们学会了这种看起来很玄妙的游戏——用过去的大师和被启发而开悟的人一样的 语气和方式来说话,“表演”出一种高深玄妙、大彻大悟的样子。我所厌恶的“野狐禅”, 大多就是指这个情况。比如,常常听到有人说什么“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又是山” ,我就难受,因为这样说的人往往对这个“见山是山”公案的真实意义并无所知,只是觉得这样说显得很玄妙高深而已。

如果我们回观历史,会发现这样对待禅宗也是有文化渊源的。魏晋时期名士们谈的玄学,就是一种把道家思想玄虚化的方式。野狐禅,也就是把禅宗方法玄虚化。但是,仅仅指出这样的传承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分析这些野狐禅师们的心理状态是什么,为什么他们会做这样的事情。

当然,第一个原因,也是最根本的原因,是一种心理学称为“阻抗”的现象。心理治疗师都知道,任何一个心理疾病的患者,虽然很愿意痊愈,但是在潜意识中却都有一种抵御治疗的力量,也就是阻抗。按照佛家的观点,我们每一个正常人,实际上也都是更为轻微的“心理 疾病”患者,所以当禅宗大师“治疗”我们的时候,我们也自然会有一种阻抗。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发现。

人的各种情绪、欲望和冲动背后,都需要有一定的心理能量。当人在心理上自我压抑的时候 ,他就会把这些心理能量压抑下来,往往使之沉入潜意识中。有时,被压抑的心理能量会转 一个方向冒出来,变成一个不同样子的情绪等。比如,一个人压抑了他的爱,就有可能“爱 不成而生恨”,把爱的心理能量转化成了怨恨的心理能量。而如果他继续压抑这个转向后的心理能量,则心理能量会再次转向。比如,一个人压抑自己对另一个人的怨恨,则可能把怨恨的心理能量转向对着自己,自怨自艾,变成一个抑郁症患者。

我发现有些对自己压抑过分严重的人,有可能把一次次转向的心理能量一次次压抑,因此,最后他会变得非常缺乏心理能量。

这样的人,最后实际进入了一种“行尸走肉”的状态,他们的生命力全面压抑,他们的情感变得麻木,不再有活力和欲求。他们的心理状态,实际上比那些有心理冲突的人还要差,因为那些人还有力气挣扎,而他们实际上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是,巧的是,这样一种全面麻木的状态,在外表上看,却和佛家大修行者所达到的,或者是心理健康程度非常高的人(所谓自我实现者甚至超越自我实现者)状态非常类似,都是很平静、没有心理冲突。美国心理学家威尔伯就特意描述了这个现象:正高境界的人,和比一般人心理状态更差的人,居然外表看有很多类似。

当然,这两种情况还是不同的:全面压抑者,最后的状态是“死寂”,类似荒凉的戈壁;而佛家大修行者或心理超常健康者,最后的状态是“宁静”,类似无风无波浪的湖水。前者是 “死”的,而后者是“活”的。前者是感情麻木的,他们虽然似乎没有什么烦恼(因为他们压抑了烦恼的感觉),但是也没有了快乐、美和爱的深刻体验。而心理超常健康者则不麻木,他们能够体验到任何积极消极情绪,只不过这些情绪会随即得到很好的处理,而不会压抑并淤积在心里,因而他们有一种类似儿童的“赤子之心”。

但是,全面压抑者却不能区分这两者,他们往往把自己说成是佛家修行有大境界的人(或者是道家修行有大境界的人),他们觉得自己的那种麻木不仁的状态就是所谓的“四大皆空” 的高深境界(或者是道家的无欲境界),这样,他们把自己的心理问题当作了心理境界,从而大大满足了自恋。他们失去了一切,只留下了“我有大修为”的自恋作为唯一的补偿。他们玩弄野狐禅,模仿“表演”高境界的举止,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自恋把自己的症状解释为境界

这些人之所以会走向全面压抑,最主要的原因是出于怯懦。中国文人在宋代之后,总体上是越来越弱不禁风,精神也越来越怯懦。——专制统治越来越严酷,也使得文人的勇气日渐萎缩。出于怯懦心理,中国文人不敢追求自己想要的,于是压抑自己的情绪和欲望,而压抑得非常严重,以至于心理有些麻木后,就会寻找一些借口掩饰自己的失败,最常见的就是玩弄野狐禅,并自以为有境界,或者标榜自己“淡泊名利、无欲无求”。而实际上,他们不是无求,而是不敢去求。内心有求而又压抑,使得他们潜意识中深藏了很多的不满的怨气,因此,如果我们不被他们的高谈阔论所迷惑的话,你就会发现他们往往比一般人的心胸还要狭隘 。

而中国思维方式的特点,不求逻辑的细致和缜密,重视直观领悟,也给了这些人自我期盼的机会。逻辑是人人可以验证的,所以难于自欺欺人,而直观和领悟难于验证。我说我开悟 了,我模仿以前开悟者的语气说一些玄虚的话,一般人是很难分辨出我是真的开悟,或者是自我的幻想,或者干脆是故意欺骗。这样,自欺的人就有了机会,可以有意识地,或者潜意识驱动而不自知地,把自己“表演”为一个有精神成就者甚至开悟者。在自己方面,这阻碍 了真实的自知,也阻碍了自己真实的心理成长的机会,而在别人那里,他的行为又给了别人一个假象。我受不了野狐禅,实际上是受不了自欺欺人的虚伪闹剧——我称之为狐闹。

要解决这个文化问题,最重要的一点,是全力鼓励“真诚”的做人态度,首先要真诚地对待自己,这样才会有发现真实自我的动机因为中国的直观认知不同于西方的精密逻辑认知, 所以,如果一个人不真诚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别人很难说服他,让他知道他的自我认识是错误的。有了真诚的态度和真实自我发现的动机,如果鼓起勇气,就有可能通过自我内省,分辨出自己的心理状态是什么情况,也能够逐渐发现自己是否有怯懦和掩饰,是否真的心理超级健康。在了解了自己的前提下,我们就有可能逐步完善自己的性格,使自己的心理能够真实的成长,也许,经过艰难的成长后他们发现自己还没有开悟,但是,至少他们会成为更快乐更善良更完整的人,这,已经是一个很伟大的成就了。